合卷泯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旧伤 [一]
缘墙的凌霄花,绯红如霞。灼灼日光下,花朵如被点燃一般,愈发鲜艳夺目。
花墙之后,是一所精致干净的民宅。少女削葱一般的玉手轻轻推开了竹制的大门,一方整洁的小院赫然眼前。院内植着茉莉,正值盛放之期,清香宜人。
只见两名少女正在院落中浇花,一着鹅黄,一着翠绿。此刻,两人皆放下了手中的水壶,福身唤道:「主人。」
这两人,正是花妖叶芙蓉和柳精柳未央。进门而来的少女,自是凌霄无疑。
凌霄微笑颔首,还没等她应答,忽然,周遭的茉莉清香渐渐消失,芬芳馥郁,取而代之。
「天香祥瑞……」凌霄默念一句,正要转头,一只手却按上了她的肩膀。
她心上一惊,就听褚闰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道:「凌霄姐姐,以你现在的姿容,随处乱跑可是会有麻烦的哦。」
凌霄压下心上的惶恐,尊道:「公子。」
褚闰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收回手去,转而道:「哟,好精致的房子。都说狡兔三窟,如今看来,凌霄姐姐的安身之处,也不止一两个啊。」
凌霄稳下心绪,转身笑道:「奴家料想公子一番激战,必定劳累。特地选了此处供公子休养疗伤之用。」
褚闰生只是轻轻一笑,并不多言,迳直往屋内走去。
凌霄举步跟上他,又见他衣衫破旧、尘灰满身,想必是激战所致。她开口,问道:「公子,先沐浴更衣可好?」
褚闰生并不应答,直接在堂内的椅子上坐下来,道:「比起沐浴,我更想吃饭。」
凌霄闻言,笑着应他:「奴家这就准备。」
「可别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哟。」褚闰生斜靠在扶手上,手支着脑袋,笑道。
凌霄听得此话,笑容微微一僵,正要答话之时,忽然有人从内室中走了出来。
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,生得颇为英武。但他面容苍白,脚步微虚,显然是伤相。
看到此人,褚闰生的笑容瞬间瓦解。他蓦然起身,直直地看着眼前走之人。那一刻,脸颊上的刺痛似又浮现。记忆清晰,犹在眼前。此人挥拳相向,对着他嘶吼:混账!畜生!他是你舅舅!他是你舅舅啊!
痛楚尖锐,不知从何而起。旧伤似被生生撕裂,滴出血来。他从未料到,到了此刻,竟还有他无法面对的人,无力处置的情形。脚下如陷泥沼,寸步难移。全身似被封冻,指尖亦不能动分毫。脑海中,顿起巨浪翻涌,轰然嘈杂。眼看着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,他竟忍不住想闭上眼睛。
然而,那人的神情极尽茫然。他左右环顾了一番,微怯着问道:「这……这是哪儿?」
听得这句话,褚闰生微微讶异。好一会儿,他鼓足勇气,直视着那人。
那人察觉他的目光,细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,神情之中无奈更浓。他皱眉,问道:「小兄弟,你是谁?」
那一刻,褚闰生的心中竟不知悲喜。他望着眼前之人,许久之后,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,道:「殷大哥。你不认得我了?我是闰生啊。」
那男子听得此话,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,他上前几步,一把握住了褚闰生的肩膀,急切道:「你认识我?快告诉我,我是谁?」
褚闰生却不答话,只是笑。那男子愈发焦急,正要再问。忽然,他全身一麻,知觉顿失,当即昏睡了过去。
褚闰生扶着他,笑容中透出了一丝悲伤来。
凌霄上前几步,轻声道:「公子先前让未央和芙蓉替您找的,应该就是此人吧。也巧,宅院崩塌后,您让我们搜寻草药,恰好找到了他。奴家还来不及告诉公子。」
凌霄见褚闰生一直沉默,又道:「公子放心,他被囚在地牢之内,并未受鬼物所伤。只是,他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……」
「四神酥。」褚闰生开口,说出了这个名字。
凌霄闻言,恍然大悟,道:「原来是此物。也曾听彩绫仙子提过,若有烦心苦闷,饮一杯四神酥,便能忘忧解愁。看来此物当真能消去记忆……」她说到这里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她咽下要说的话,抬眸望着褚闰生。
褚闰生扶那男子坐下,继而转过了身来。
此时,他的神情已然回复如前。淡淡的笑意染在他眉宇之间,略透傲然。
「我需静修数日,此处我会布下道坛,防止他人追查。你们依旧可以进出自如,但若再招惹他人……」他说话之时,看了凌霄一眼,笑道,「弃车保帅这个词,你可听过?」
「谨遵公子之命。」凌霄低头,温顺道。
「也不怕你不遵。」褚闰生开口,唤道,「幻火。」
话音一落,他手腕上的金镯漫出金红火焰,火焰汇聚,凝成人形。那赤发金眸的少年恭然肃立,应他道:「褚师兄安心静修,幻火定会护师兄周全。却不知,师兄要静修几日?」
「快则三天,慢则九日……」 褚闰生闭目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道,「不会太久的……」
他说罢,转头看了那昏睡不醒的男子一眼,用平静无波的嗓音道:「等他伤势痊癒,便送他离开。」
凌霄一行齐声称「是」,再无二话。
……
却说,绛云回到行馆之时,已是日暮时分。远远便看见,行馆门外立着一个人。再普通不过的站姿,再安然不过的神情,夕晖落在他身上,泛出淡淡的金。无须任何修饰,已卓然出尘。
她看到他,胡乱抆了抆脸上的泪痕,几步跑了过去,仰头笑道:「你在等我?」她话一出口,就发现自己声音沙哑,忙掩住了口,不再开口。
池玄点点头,静静望着她。夏日骄阳,将她的肌肤晒得通红。她双眼红肿,隐有泪痕,模样狼狈。他并不多问,开口道:「我们进去吧。」
绛云点了点头,默默地跟他走进了别院。
待到绛云的房前,她却依旧站着不动,头压得低低的。
池玄见她如此,迈了一步。绛云跟着也迈一步。池玄见状,也不多言,迳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。
待进了房,他默默地上了床,盘膝打坐。绛云跟着他上去,在他旁边蜷身躺下,随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,拉住了他的衣角。
池玄微微犹豫,抬起了手,轻抚过她的头发。
清透的罡气,引出痛楚,她却全不在意。她动了动身子,又靠近他一些。
池玄并不阻止,也不开口。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待着,再无他话。
快到半夜,绛云才勉强入睡。一夜梦境相扰,她始终眉头紧皱,睡得很不踏实。无意识间,她的身子越蜷越紧,继而慢慢远离池玄的身旁。
这细微的举动,池玄都看在眼里。他伸出手去,轻触她的手指,她眉峰一紧,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,藏在了怀里。
池玄收回自己的手,垂眸轻叹了一声。
第二日一早,绛云醒来之时,头微微有些眩晕。接着她便发现自己已经移到了床边,上半身悬在了床外。她忙翻身起来,揉着自己的脑袋。抬眸之时,就见池玄也已躺下,正背对着她,靠着里床侧卧而眠。
他甚少入睡,如此情景,让她有些忧虑。都是她没用,累他至此。她又想起睚眦所说的,什么困於人世,沦为地仙云云,愈发沮丧。她移近了他身旁,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,自语般道了一句:「我们回聚窟洲吧。」
回应她的,只有沉默。她忍着满心的酸楚,低低重复:「我们回聚窟洲吧……」
「好。」
听到这个回答,绛云一惊。池玄翻过身来,轻轻握住她抓着他衣角的手,道:「我们回聚窟洲。」
绛云怔了片刻,有些难以置信。她想了想,问他:「那闰生哥哥他……」
「他既选了要走的路,你我又能如何?」池玄道。
「金轮内的那些魂魄呢?」绛云又问。
「那是地府的事。」池玄答道。
「那上清派呢?还有你的同门呢?」
「我虽为仙身,能力也是有限,不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。上清派尚有几位道行精深的高功,并不是非我不可。」池玄答得平淡。
「呃……那、那个『太上圣盟』怎么办?」绛云又想了想,问道。
「与我何干?」池玄反问。
绛云听到这里,所有的忧愁烦恼都被解开,顿生了满脸笑容。她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池玄,欢呼般道:「我们回聚窟洲!我们回聚窟洲!」
池玄本是躺着的,被她这么一抱,便被压得起不了身。他的脸上却生出浅浅笑意来,他伸手,轻轻环着她的腰,任她嬉闹。
这时,门外传来喧闹人声,忽听得地裂之响,震得梁柱动摇。绛云松开怀抱,正要起身一探究竟,却被池玄拉住了手腕。